前世番外(偏虐)_她很乖很软[重生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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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世番外(偏虐)

  2007年夏,沐深行第一次见着沐芊。----更新快,无防盗上---彼时她刚满十岁不久。

  他放学回家就看见沐瑸,身旁站了个矮瘦的黄毛丫头。沐瑸指着家里仅有的一间客房对她说:“以后你住这里。”

  沐深行目光冰冷,他忽然又多出来一个妹妹。类似的事情之前发生过一次,他勉强适应了,但看这女孩真要在这里长住,就有股无名火往上冒。

  沐瑸和他向来没什么话,临走时说,以后每月会多打一些钱给他。

  照顾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?

  笑话。

  沐深行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,只听隔壁的响动不绝于耳。踢开房门时,那个黄毛丫头背对着他蹲在地上,正在整理东西。

  半个行李箱都装不满的几件旧衣服,两本破破的笔记本,还有一个脱了漆的月饼盒。

  “你又是哪个女人生的?”阴影罩下,他一脚踹开她那些破落的家当,“农村野鸡?”

  她小脸白白的,不说话。

  瘦弱的肩膀抖了下,她俯身去捡,只剩最后那个月饼盒时,他又踢了一脚,盒子飞过去砸到墙面,开了。一个相框,哐当一声砸到了地上。

  相框破裂,细小的残片落了下来。里面装着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。

  他比她动作更快,捡了起来。然后他看清了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模样。

  ——他的母亲,蒲斐。

  “你还我妈妈。”她哽咽着抓回那个相框,看到面上的那层已经裂痕遍布,眼泪不停地往下掉。

  沐深行怔在原地。

  “...对不起。”他低低道歉。

  沐芊吸着鼻子,没有理他。

  还在上学期间,沐芊随这次搬迁转学到臻叶小学。沐深行送她去学校。到放学时,她的书包背带承受不住新书的重量,断了。她只好把书包抱着走。

  是那种深驼色的帆布包,很破,很旧。他抽走她怀里的包,单手揽着,看了眼就蹙眉:“用了多久了?”

  “....四年。”

  沐芊说话很小声,要凑很近才能听见。毛边的拉链开了半大的口,里面装着她的文具,之前他在行李箱里看见过。

  一本破破的笔记本,一只生锈的笔盒。

  沐深行说:“买个新的吧。”

 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逛街。

  货架正中有一个HelloKitty的淡粉红的小书包。价格挂在那里,很贵,她不敢挑,跟着他走过去了。过了几秒钟又回头,巴巴地看了一眼。

  沐深行感觉到了,顿住脚步问她:“有喜欢的了?”

  她低下头,“...没。”

  口是心非的回答。他回望过去,一排花花绿绿的书包里,就数粉色的那个最是精致显眼。

  “这个。”他指了指,对售货员说。

  很快就结账了。沐芊根本没想到他会买,神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,抱着那只小书包不动。他要帮她拿,她摇头说不用,自己将书包背在背后。那眼神亮晶晶的,像是遇到了多令她开心的好事情。

  和那个叫赵什么的比起来,满足她实在是太容易了。

  她功课不行,人却是懂事的,有时他回来晚了,到家时她已经做好了饭。就算他不在家,她自己也会煮饭,收纳,渐渐地他什么都不管了,饭也不做碗也不洗,由她像个小保姆似的在家里乱转。

  初二这年,沐深行暗恋的校花变成了他的同桌。

  校花喜欢热闹,在她生日聚会那天,邀请了班上绝大部分的同学。

  他为此准备了一个下午。

  当天放学,他和朋友一起搭地铁到城西,夜间最繁华的娱乐场所。

  一群人玩到接近半夜,唱歌喝酒,真心话大冒险轮流,十四层的大蛋糕糊了每个人一脸。

  聚会散时,沐深行才发现手机多了三十几个未接来电,二十多条短信。

  “....臻小举行的秋游露营,遇上泥石流。大暴雨,路面都被封了,师生被困在营地,傍晚才转移到平苑安全区.......”

  玩得太疯,他竟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。

  去到那里时,学校的所有孩子都被接走了,除了沐芊。她缩在角落那里,眼睛红得像桃子。

  守在那里的老师气得破口大骂:“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?校长亲自去你们家找,也没见到人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得早的那批,在泥石流里遇难了!”

  他一连说了许多声对不起,拉沐芊回去。走出很长一段石子路,才发现她一瘸一拐几乎站立不住,撩起校服裤管,崴伤的脚脖子已经肿了个大包,她却一声不吭。

  沐深行顿时产生一股想要骂人的冲动,但因为迟到太久没了底气;他把她打横抱起,去医院急诊处理崴伤,又开了许多外用药。

  离开时已近凌晨两点,路上没有行人,安静得能听见附近草丛里低低的虫鸣。沐芊看着他的领口,哑哑的声音问了句:“哥哥,你去哪里了?”

  “老师找我帮忙,来晚了,抱歉。”淡漠的语气,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他的心虚。

  “喔。”她垂下眼睑,没再说话。

  回到家里,他脱下外套扔进洗衣机,才看到衬衫衣领上沾了一圈的香草奶油。

  这个夜晚沐深行严重失眠。

  闭上眼睛,就想起沐芊蜷缩在墙角哭着不敢发出声音的样子。那场景让他莫名烦躁。

  辗转反侧,最终还是起身。

  拿着那袋子外用药,敲响了沐芊的卧室门。

  她一瘸一拐走得慢,起球的睡裙皱巴巴的,开门与他对视时还有些呆愣,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个袋子。

  他往后避了避,哑声说:“这个要包扎,我来。”

  沐芊坐在床边,看他在她面前蹲下来,抬起她受伤的脚脖子,往上面涂药。

  动作轻缓温柔。

 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,他指腹碰触的地方敏感得发痒,她咬着下唇忍耐,还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。

  沐深行以为弄疼了她,有些不忍,凑近过去轻轻给伤处吹气。

  温温凉的气息,致命的过电感。

  她呆呆地看他,水润的眼睛划过一抹怔忪。

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沐芊上学放学,都是他背着去的。教室在六楼,他把她送到座位细心安置好,自己才去学校。

  十四五岁的沐深行,已经长得极好看了,个高腿长,眉目惊艳,搁人群里都能在第一瞬望见的显眼。

  有星探相中他,被他拒绝。附中校草的称号,坐得更实。

  抽屉里总塞着女孩子送来的情书,就连路上都能遇到十几份。

  每次他送沐芊来校,周围小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要么停止,要么为吸引他注意一般故意放大,眼睛恨不得长在他身上。

  沐深行却注意不到似的,余光都不给她们一下。

  沐芊身体不好,隔三差五生病。他准备了医药箱放在她房间,自己包了所有家务。周末附中举行篮球比赛,他只打了半场,就要叫替补。

  原本遥遥领先的六班,分值越差越大。

  江一琛急得干瞪眼。

  苏泽带着满头大汗去找他,平生第一次见他背女孩子。那女孩身材娇小,浑身带着病态的苍白,眼睛大大的又软又亮。她胳膊环着他脖子,稚嫩的天蓝色裙摆从他手腕处垂坠下来。

  臻叶小学的校服。

  “阿行,你……”

  苏泽支支吾吾几声,摸摸自己的鼻尖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,“……这是?”

  沐深行皱眉,垂眸说:“我妹妹。”

  苏泽一惊。

  “你有妹妹?”之前好像没听说过。

  他很平静地嗯了声,背着女孩转身走了。

  那时班里有几个同学,家里都添了弟弟妹妹。新生的孩子总会引起讨论,沐深行则是闭口不提。

  越来越多男生关心他家里多出的那个念小学的女孩。

  “阿泽说你妹妹可漂亮呢,”许之州好奇得不像话,“多漂亮?比校花漂亮?”

  沐深行白了他一眼,没理。

  十四岁的林若嫣已经是公认的美女,大家都喜欢用这个标准来做衡量。超级漂亮的女明星,那就是一点三个林若嫣。一般班花,那就是零点五个林若嫣。

  在许之州的追问下,苏泽回忆说:“一点二个吧。”

  大家哗然,那就是比校花还漂亮了。

  江一琛有些不信。

  “人家年纪小,长开了潜力无限。”苏泽舔舔嘴唇,“在阿行心里肯定不止,他可是妹控呢。妹妹脚崴了,他给照顾得无微不至的,上下楼都抱来抱去……”

  沐深行扔了笔。

  “不八卦你会死?”

  许之州发出了啧啧的声音。

  沐深行父母离异,他自小和父亲关系不好,常年一个人住。忽然多出一个十岁的妹妹,他们省不得往赵雪晴的方面想。

  可是沐深行对那一位,半点也算不上好的。

  “那妹妹和你亲着呢?”

  “嗯。她跟的我妈。”沐深行低低说。

  许之州知道他母亲病逝的事,没再问了。

  沐芊抱着毛毯不敢动,刚洗完澡,头发还是半干的。沐深行挪过凳子坐她对面,一圈圈拆掉她脚踝的纱布。

  伤处已经消肿,淤青也淡了很多。苍白的皮肤很薄,能看到里面细细的血管纹路。

  骨架极纤细,他轻松握住。

  力道沿着踝骨传上来,带着熟悉的体温。她身体抖了抖,没有发出声音。

  沐深行轻轻按了按,目光盯着她。

  “疼么?”

  “不疼了。”她摇头,声音很糯。

  他把被子拉过来,盖住那双白嫩小巧的脚丫,移开凳子起身。

  “明天自己上下学,注意安全。”

  “....嗯。”

 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,沐芊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。

  生活又回归了原本的轨迹。

  晚上,沐深行在房间看书,沐芊找他问不会的题。

  他成绩一直很好,稳居年级第一,附中光荣榜首年年贴着他的照片和名字。他极度自律,却不是时时用功的类型,通常不到晚上就已经把作业挑着写完了,不是出去锻炼就是玩模型,看沐芊压根不懂的书。

  她那些难解的题目,对他来说小菜一碟。

  “笨。最后教一遍。”他不耐地皱起眉,在稿纸上写过程。

  沐芊数理基础极为薄弱,很多公式她连原理都不知道,他那些简略的步骤对她而言有如天书,根本没法看懂。

  除非从零教起。

  沐深行尽可能写出他认为最详细的答案,稿纸上的式子从两行变成了五行,他把纸笔一起塞给她,然后继续手上的事情。

  那是一架结构极为复杂的飞机模型,细碎零件堆满整桌。沐深行对着图纸拼,动作很快,大约四十分钟完成大半,不留神她正盯着他,呆呆地看。

  “小孩子快去睡觉。”他驱赶。

  沐芊转身往回走,临到房间门口才想起作业还是不会。她张了张口,他已经搭着毛巾去浴室了。

  一边走,一边在手机上摁着什么。

  “哥..”

  沐深行望过来,深眸如星。她心跳一滞,极小声地说:“..还有两题。”

  怕他嫌烦,她少报了题目的数量。

  他微微抿唇,拿手机的手垂下,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,低柔道:“周末教你。”

  九月雷雨季,下午天色阴暗。

  风摇动学校门窗,不时发出声响。

  沐深行升高中后放学时间变晚,平时是沐芊先回家做饭。周五傍晚他约会,到家已经很晚了,沐芊还没有回。

  窗外电闪雷鸣。

  他低咒一声,打伞去学校找她。偌大的教学楼,教室的人全走空了,南北楼中间的综合办公室亮着半明半暗的光。

  戴眼镜的女老师还没走,沐芊站在桌子旁边挨训,面前摊着一张画满红叉的试卷。

  “你以前的学校教过代数没有?!你们那里老师都没水平的?上课半学期了,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?你是猪吗?!”

  沐芊低着头不吭声。

  女老师见她不应,骂得更加难听。她带的班从来没有学生数学不及格,现在沐芊数学拉了全班后腿,她的奖金被扣大半,越想越气,又恨恨地在沐芊脑门打了两巴掌。

 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,一柄雨水淋漓的高尔夫伞飞进来,砸在桌面上。

  女老师差点被吓破了胆,面色煞白。她惊慌站起,扶稳眼镜,对面少年一身黑衣,神情冰冷至极。

  沐芊不知道沐深行会来,眼泪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。他把她拉到自己身后,对那女老师说:“校长很快会接到投诉。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。”

  沐瑸捐了那么多栋楼,没理由让她被老师欺负。

  沐芊被他拉着走,左手抓着那张墨迹斑驳的卷子。接近楼梯口的时候他俯身,指腹抹去她眼泪,视线恢复了一点清明。

  “那老师留你几次了?”

  “..两次。”她嗓音沙哑呜咽。

  “除了打头,她还打了你哪里?”

  “背后。”

  他轻轻给她揉了揉,皱眉:“以后有这种事,直接跟我说。”

  雨势极大,台阶下积水深如粼粼湖面。沐深行看了看她脚上的白布鞋,还是把她抱了起来。身体腾空吓了她一跳,她不知所措地抓着伞,伞柄打到了他额角。

  “拿稳。”他低声命令。

  沐芊把卷子塞进口袋,双手握住伞柄。她很轻,沐深行抱着她很容易就蹚过了那片积水,他走了一段路,沿途仍有不少坑洼的地方,索性不放她下来,一直抱着她走到单元楼下面。

  “噫,不知道是哪家的妹控。”苏泽站在对面阳台,笑得贱兮兮的,似有深意。

  沐深行猛地一甩伞,飞出去的水滴溅得他直往后躲。拉沐芊要走,又听苏泽说:“阿行,你不是去赴那谁谁的约吗?这么早回家?”

  “她临时有事。”

  沐深行人缘好,朋友多,沐芊想不到那一层。他们简单说了两句,没有再聊,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深了。

  吃过饭,他开始履行教她题目的承诺。

  沐芊学得勉强,很多时候在死记步骤。他嫌她笨,她眼里又有水光冒出来,看得他不忍心,只好放慢速度来教她。

  “爱哭鬼。”他笑。

  沐芊没有办法反驳,不吭声。他讲完题就出去了,她一个人在他房间做作业,不多时他拎着一只小盒子进来。

  粉蓝的颜色,花花绿绿。

  沐芊看到上面的字样,意识到是小区外面卖的蛋糕,那家店价格很贵。

  他不疾不徐地拆开盒子,在那只栗子蛋糕上插两根蜡烛点着,关上了卧室灯。

  蛋糕香甜,饱满的栗子围成一圈,她眼里倒映着两粒如豆的烛光。

  然后她听到有生以来的第一句祝福。

  他说:“生日快乐。”

  沐芊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。

  她望着面前的蛋糕,呆呆看了许久,眼底慢慢浮起一丝暖热,伴随着淡淡的雾气。

  是蛋糕...

  她以前想望过好多回,只在同桌生日时凑巧才吃上一口的蛋糕。

  那次她还没有吃到里面柔软的糕胚,她吃的是蛋糕表面的一颗红色的小果子,沾了些许奶油,很甜。

  她好想再吃一点,但是同桌没有再分给她的打算了。她就那样羡慕地看着,听同桌边吃边问:“难道你过生日,你爸爸不给你买吗?”

  “...”

  沐芊小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摇摇头。

  她没有爸爸。

  同桌吃得很香,并未觉察她变得低落的神色,大大咧咧又问:“那你妈妈会买吧?再不济也有姑姑舅舅叔叔阿姨.....”

  同桌的话还没有说完,后桌就响起刺耳的哄笑声,一群孩子以最不加掩饰的恶意尖锐道:

  “蠢货!”

  “..你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啊,她妈是个疯子!”

  “她妈得了失心疯,被赶出家门了,整个村都没人靠近她们家!每天都听见她妈像个女鬼一样在哭.....”

  混乱的嘲笑声中,沐芊看到同桌不可思议的眼神,接着就是满满的惊悚和排斥。她原本苍白的小脸,瞬间惨败下来。

  她颤抖着摇头,张口想要解释,却见同桌伸手护住自己的蛋糕,连身下的桌椅都往旁边挪开了些。

  那天下课,同桌就调换了位置。

  沐芊本以为,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蛋糕了。

  但是现在,她又转变了念头。

 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,她从没想过会有人陪她过生日,还给她买来一整个蛋糕,这是她以前不敢奢求的愿望,此时却像做梦一样实现了,特别的美好...

  她愣愣地看着沐深行给蛋糕插上蜡烛,点燃。烛光如豆轻轻摇曳,那画面柔暖模糊,伴随着八音盒清悦的生日歌曲。忽然灯灭了,只有烛光亮着,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,耳边响起他好听的声音。

  “怎么不吃?不喜欢?”

  “不是....”

  沐芊用力摇了摇头,眼底不知何时变得厚的水雾终于溢出。她慌忙抬手擦去,看清身边的他俯身拿出刀叉和纸碟,放在她面前。

  “快许愿,吹蜡烛。”

  她不熟悉这些环节,生涩地模仿记忆里类似的画面,闭眼默了一会,就鼓气吹蜡烛,但是吹了好几次都没有灭。

  她听到沐深行发出的轻笑。

  苍白的小脸染上一抹羞赧,她又是紧张又是无措,索性一根根把那些蜡烛□□吹灭,流下的烛泪烫到了她的手指。她往后缩了缩,眼前忽然明亮了,沐深行打开了灯。

  他缓步过来帮她切蛋糕。

  夜色清凉,他的掌心干燥温暖。沐芊看着蛋糕慢慢变成两半,再变成四半,最后是六半...他切得平滑齐整,每一块都是完好的,然后铲了一小块,放在她面前的纸碟子上。

  那时他很重视身材管理,不吃甜食,她以为他其实是疼她才留给她的。她不舍得马上吃完,一夜只吃一小块,这样就可以吃六天。

  这也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蛋糕,绵密里有种微微的甜香,像化开的棉花糖,一丝丝融进了骨髓里。

  沐芊十一岁半时,沐深行给她买了一只白色的手机。

  翻盖设计,很漂亮,她特别爱惜,拿到手以后就学着存通讯录的号码,一一备注:

  哥,陶婉,还有爸爸...

  沐深行和陶婉的电话都能打通,沐瑸的打不通,好几遍都是这样。

  沐深行拿过她手机,摁下挂断。

  “你觉得沐瑸很好?”他连名带姓地问她。

  沐芊讷讷,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。除了送她来锦城那次,沐瑸都没再出现过,电话也没有。

  在她的认知里,沐瑸可能是工作太忙了。

  “...还行。”她试探着说。

  软软的嗓音透进耳膜,他眸底露出些浅淡的笑意。

  小孩子笨一点不是没有好处的。

  沐瑸根本不管她。

  “周六我去云城比赛,下周一回来。手机收好,遇事及时联络。”他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,开始收拾东西。

  那个比赛跟案例分析有关,她并不懂,只知道苏泽等人跟他同行。夜晚许之州来,说干脆连她一起带去。

  “妹妹这么小,一个人在家不安全,去那边还能开开眼界。”

  苏泽:“主意不错,就是宿舍房间不够,可能要住酒店。”

  许之州:“住什么酒店,你看她那体积,床都占不了四分之一,跟阿行一起不就行了...”

  沐芊抬眸看沐深行,他合上了背包的拉链。

  其实她有些想去。

  但沐深行开口了,他说:“别开玩笑,是比赛又不是旅游,被导师看到也不好。”

  “难道不是因为校花也去,怕打扰....嗯?”江一琛斜眼,有些贱贱的。

  沐深行作势要打他。

  沐芊心里一空。

  那感觉有点难受,隐隐的,说不出来是什么。

  “妹妹真的不去?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?”许之州问她。

  沐芊搅着手指,点头。

  她很听话,他不想她去她就不去了。

  沐深行怕她又哭,临出门时抱了抱她,哄她说:

  “在家听话,带手办给你。”

  报名这些比赛有成绩限制,如果在附中学习一般,那么很多活动都没法参加。

  沐深行在比赛里取得了最好的名次。具体的细节,沐芊依然记得很清楚。

  他确实带很多礼物回来了。

  后面还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。

  他有时候很疼她,有时候会显得不那么耐心,但总归是对她好的。

  在她那种病态的迷恋被他发现之前。

  沐深行从一个建模大赛里获得金奖,奖金十万。附中表彰他的荣誉,拍下他的照片贴在校外的宣传栏里,整幅墙面都是他的海报。

  十七岁的他还没完全长开,已经俊美到不可方物。星探骚扰是家常便饭,走在街上都有拍广告的人拦住。

  加上他成绩优异,能力卓众,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,不少女生绕到沐芊那里给他送情书。

  沐芊并不是每封都如实转交,大部分被她偷偷地扔了,像是小偷一样的,害怕被沐深行发现。

  不过他一直都没有发现。

  他太忙,除了高考的科目,还要学习专业课,接受高强度的身体素质训练,准备各种各样的测试。

  有时躺在沙发休息没多久,就在那里睡过去了。

  沐芊每次都会帮他盖毯子。后来发现他很难醒,便坐在旁边看着。

  他皮肤很好,干净白皙,眉峰利落,睫毛又长又密。

  高挺的鼻梁下,薄唇微微抿着,很浅的颜色。

  她耳根发热,不觉伸手去摸,温软的触感贴着她指尖。她摸了摸自己的唇,惊慌地回看他,他还在睡。

  这么几次,她胆子肥了,开始偷偷地亲他。

  先是亲他的脸,后来亲的是嘴。

  沐深行并不知道,醒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过,彼此相安无事。

  直到一天中午。

  负责训练的老师跟沐深行沟通,因为集训和考试的安排冲突,要调整时间。----更新快,无防盗上------这天他不用去学校,在家补休了好几个小时,沐芊回来时他已经快醒了。

  隐约唇上触感温软,近在咫尺的空气带着淡淡的奶香。

  他睁开眼睛。

  意识到被发现,沐芊登时惊慌失措,极度慌乱中脚步踉跄,险些扑回他身上。

  时钟一秒一秒地走着,屋里的空气寂静得令人害怕。

  沐深行盯着她看了一会,嗓音低冷,“你在做什么?”

  “....”

  沐芊小脸红一阵白一阵,身体瑟瑟抖着,没有发出声音。

  她一直藏得很好,他以为存在误会的可能性。随着她转身想跑,他神情渐渐阴沉下来,抓住了她的胳膊。

  沉寂的氛围里,某个答案呼之欲出。

  “..我...我去做饭。”她明显紧张,冰凉的指骨蜷缩着,随便找了个理由想要脱身,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却忽然加重。他面无表情地说,“你喜欢我?”

  “没、没有。”她讷讷否认。

  沐深行看着她发红的耳根,忽然就不敢再问下去了。

  他松开了手。

  这顿午饭的气氛诡异而沉默,令人食不下咽。沐芊有些心悸,抓着筷子偷偷看他,他余光也感觉到了,碗底磕在桌面发出一声清响。

  “哥..”

  “学校有事,我先走了。”沐深行冷淡地说。

  他单手拎起黑色背包,没一会就出了门,只剩她一个人坐在饭桌前。对面那只碗,米饭一口未动。

  她低下了头。

  “你要住校?”许之州抬高了音调。

  沐深行颔首,“床位借我。”

  他和苏泽家都在老社区,学区很好,从小就没有住过校。许之州羡慕不来,搬家后才勉强改成保留床位了。现在沐深行说借用,他不觉就有些奇怪。

  “不是,你咋忽然想不开啊?食堂难吃,睡觉吵,热水少,一大堆缺点,你确定你要住校?”

  沐深行:“住校有住校的好处。”

  他不想去思考沐芊为什么会对他那样,这段时间更不想再看见她。出于亲缘之间对性的厌恶,他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和她相处。

  “想念女朋友就直说嘛,热恋期分不开,成天想腻在一起。”苏泽笑道,“她就住我们后面那栋楼,阿行,你有福气了。”

  他淡淡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
  夏至将至,外面姜花开得灿烂。

  叶子是深青色,花瓣则是雪白的,浅黄花蕊点缀其间,纯净怒放的美。

  沐芊蹲在旁边看。

  陶婉从里面摘了一朵,别在她头发上。沐芊这才回神,伸手摸了摸,把花摘下来:“你没回去呀。”

  “昨天不是说好,我去你家玩吗?”陶婉有些怀疑她的记忆力,“你说教我包饺子的,你做的水饺特别好吃。”

  沐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。

  家里很干净,一切都井井有条。两人钻进厨房,一边处理食材一边聊天。

  “芊芊,你哥今天也不在家?”

  “...嗯。他出去了。”

  “难怪呢,这么安静。”陶婉捏捏她的脸,“你最近是不是减肥了,脸上都没肉了。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她只是,有点后悔。

  陶婉:“临春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店,卖的裙子特别漂亮,就是码数偏小,你这样的可能容易穿上,吃完饭我们过去看看。”

  “..好。”

  这段时间沐芊老是走神,陶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总觉得她没之前精神了。沐芊自己也意识不到,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。

  “...芊芊,你是不是有情况了?”陶婉凑近问。

  沐芊听不懂,一脸茫然地看她。陶婉想起最近班里换座位的事,试探道:“因为你的旧同桌?”

  “..没有的事。我跟他就是普通同学。”

  “那你难过啥?”

  陶婉洗去粘在手上的面粉,“——跟你哥吵架了?”

  沐芊没了声音。

  她本来想和沐深行认错的,但他不接电话,也不回家来了。苏泽说是最近忙考试的缘故,可附中离他们家很近,他以前从来都不住校的。

  陶婉见她眸光微动,知道猜中了,安慰说:“别多想啦,你哥不是跟你冷战才不回来的。他只是谈朋友了。”

  沐芊怔忪,“什么朋友?”

  “女朋友啊。”陶婉说,“你不会不知道他初恋的事吧?他跟校花快三年,双向暗恋,今年初春才修成正果。现在热恋期,肯定少不得腻在一起了。”

  “哎,你说不新奇,喜欢你哥的人很多,他答应还是第一次;说新奇吧,林若嫣又是附中最漂亮的女生,成绩还那么好....”

  沐深行回来,已是八月底。

  沐芊到家时,屋子有些乱,几乎全部的行李箱都摊开了,收拾接近一半的样子。他的卧室门口离玄关近,行李摊在那里很难避让。她站在那里,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

  以前他也出过远门,去其他城市参加比赛,或是集训,但也只是简单收拾一下,不会带走这么多东西。

  “..你要走了吗?”她小声开口,有些不解。

  沐深行把书放进背包,扣上行李箱:“我搬出去住。”

  沐芊愣在原地。

  他动作很快,也许是因为她在,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拾掇干净了。临出门时她还站在那里,头埋得很低。

  沐深行绕开了她,把行李拎到门外。屋里的空间渐渐多了,氧气却似乎在一点点减少,让人呼吸困难。

  他拿走最后的背包,从她身边过去时,袖子被拉住了。

  “哥哥。...那天的...事,我知道、错了。”她鼻音很重,怯怯地乞求,“..你可不可以...不走?”

  袖口被那只小手抓着的地方,抖得厉害。

  她在哭。

  心烦的感觉涌上来,有种绵密的针刺感。他眸色不甚自然,隐忍着不发作,只是把她的手格开。

  承认错误也好,假装没有发生也好,事情并没有真正过去。

  感情这种东西很难控制。

  她还小,没有太强的自控和调整能力,何况是成天与他朝夕相处。

  “哥..”

  “我有喜欢的人,我喜欢了她四年。”沐深行打断,“之前不告诉你,是怕你模仿。你成绩不好,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。”

  “但是你超出了我的意料。”他冷冷道,“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,至少在亲密关系这方面,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。”

  沐芊某一瞬难过到说不出话。

  她用力抹了抹脸,试图忍住眼泪。呼吸噎着不顺,肩膀一抽一抽的,连声音都在颤。

  “...要是我、改好了,你...还会、回来吗?”

  “再说吧。”他不耐道,“我现在一看到你就觉得恶心。”

  冬天来临,连续几场大雪。

  锦城气候湿润,下雪极冷。室内没有暖气,手常常冻得写不了字。

  沐深行买了电暖器。

  江一琛见他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,不由奇怪:“这都几个月没回去了。恋爱再重要,也不能不管妹妹啊。沐芊那么小,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家。”

  “是啊阿行。”宋玉附和,“你们不会是闹了什么矛盾吧。”

  “有矛盾也要让着妹妹,留她一个人在家会哭的啦。”

  面前密密麻麻的德文原著有些错行,看到一半的注释也全乱了,接二连三的闲聊在耳边嗡嗡响着。

  沐深行皱眉,不以为然地翻了一页,漠声道:“她迟早要长大的,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。高考完我就不在锦城了,现在让她提前习惯下。”

  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一个人住,还不是过来了。

  再说安全方面,住的其实是爷爷家,爷爷生前曾是高级军官,房子也是部队分配的。社区虽然老旧了些,治安并没有什么问题。

  她只是需要适应。

  “话是这个理...”江一琛抱着热水袋,“但我以为你大学会带妹妹转学过去,现在不是到处有寄宿制高中的嘛。”

  “——就是异地高考不太好解决。”宋玉道。

  两人没再讨论这个问题。

  又过了几个月,冬去春来,转眼到夏季交接的时候了。

  高三临近,学习和训练日益繁重,加上恋爱和社工,沐深行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。

  最后一次春季集训回来时他接到电话,是沐芊的班主任打过来的。

  “请问你是沐芊的家长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沐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?打她电话也不接,到现在都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来学校了,假还要请几天啊?”

  “...”

  将近一年没有联系,沐深行答不上来。

  他甚至忘了沐芊经常生病的事情。

  声音冷下去,有些难以启齿:“不知道。我这段时间忙,没在家。”

  “那她的基本状况你该清楚吧?虽然学校允许请病假,但也不能随便耗下去。这学期的课程排得很满,她成绩又差,再缺课下去很难跟上,科任老师还得额外找时间给她补。你做家长的至少也该督促一下,让她病好了赶快回来上课。”

  家门贴着小广告,上面蒙了一层灰。

  沐深行拧开门锁,空气里漂浮着异味,来源于一只毛绒绒的幼兔,雪白一团,摇摇晃晃地到处乱爬。

  在它活动的范围内,零星撒着不少干草碎渣。

  沐芊不在自己的卧室,床是空的。他心下一跳,去开自己的房间门,才想起去年离开时已经锁了。书房和主卧都找了一遍,最后是去厨房才找到她,一身沾满灰的校服,左脸擦着地倒在那里。

  没有意识,怎么叫都不醒。

  她比原来还要瘦,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,小小的身体蜷缩着,旁边一篓干草侧翻在地上,碎叶七零八落。

  沐深行呼吸一窒。

  他手忙脚乱地抱她起来,打车去医院。傍晚的天开始下雨,路面交通阻塞,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才到最近的医院,雨势越来越大。

  沐芊四肢冰冷,额头却是滚烫的,他跑完进急诊的最后那段路,用外套脱下来裹着她。候诊室的人很多,排队又花了两三个小时,他的耐心都快要被榨干了,最后护士拿了体温计来,让他先量着等。

  “这是你妹妹啊,上小学了吧。”

  “她初中了。”

  “看起来好小啊。”

  护士甩好体温计,让他举起沐芊的一边手,把那支细细的玻璃夹进她的胳肢窝里。

  “虽然说念书早有年龄优势,但就怕开窍比同龄人晚,学习跟不上。”

  沐深行沉默不语,眼底浮起血丝。大约五分钟后,沐芊的体温量出来了。

  度。

  “极为严重的高热,持续下去很容易引起并发症。”医生眉头紧蹙,一边询问一边写病历:“烧了多久了?”

  “...不太确定。”沐深行的脸色有些白,低眸沙哑道:“...大概一个星期吧。”

  “那怎么现在才送来?她体质这么差,延误病情很可能加重,进而引起其他器官损害。考虑神经损伤因素,现在这种情况只能住院察看。”

  透明的输液瓶吊在支架上,一滴一滴。

  呼吸间都是浅淡的消毒水味。

  沐深行守了一天一夜,隔天傍晚沐芊醒了,小脸半埋在枕头里,有些呆呆的。

  灯光刺目,她好一会才适应过来,茫然往旁边看。

  然后就对上了那双沉冷的眼睛。

  沐深行坐在床边,见她醒了就凑近过去,手背试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。她恍惚要躲,还是被他按住,触觉温温的一片。

  不烧了。

  他拧开保温瓶,给她倒了一点温水。

  片刻后才开口,声音烦躁又不耐。

  “不是请假了么,为什么不去医院?”

  沐芊吓得手指一颤,原本看向他的目光也慌促收了回去,像个犯错被家长抓住的小孩。她不安地揪紧了被褥,视线锁在苍白的床单上,小声道:“...我以为睡一下就好了。”

  太久没说话,一开口才感觉喉咙疼得厉害。她细软的嗓音沙哑极了,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。

  沐深行皱眉,脸色变得更加难看。

  杯沿凑到她唇边,微微倾斜。他盯着她,把那小半杯水喝下去。

  “你拖了多久?”

  “...嗯?”

  “我问你烧了多久,从几号开始的。”他面无表情,语调沉沉的带着冰。

  抓着被子的苍白小手蜷了蜷。她怯怯道:“不记得了。”

  “看没看心理医生?”

  “...”

  “还养兔子,你养好自己了么?成绩差成这样?”

  沐芊垂着头,不吭声了。

  他不知道,不打扰他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。如果能重来一次,她只希望他不要发现。

  沐深行再没有说出其他的话。

  手机铃声打破寂静,有人找他。他没有接,回了短信过去,片刻起身。

  “挂完一瓶就按这个铃,护士给你换。”他走到门口,“以后都不许养兔子。”

  沐芊缩进了被子里。

  傍晚时分,外面饭馆排着很长的队。

  沐深行等了很久,拎着食盒回病房的时候,沐芊已经蒙在被子里面不出来了。

  他以为她又睡,靠近了才听见她在哭。那种难受的钝痛像针刺一样从心底蔓延开来,绞碎似的疼。

  “哭什么?”他嗓音低了八度,掀开被子坐近,“不许哭。”

  她本来就怕他,一时被吓得不敢抽噎,大概是哽咽得厉害,整个身体都在抖。他倾身过去,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,她眼泪还是越来越多,最后他有些受不了,把她拎出被子,抱坐在自己腿上。

  “......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。”

 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发丝,把她的小脑袋按胸膛。她侧脸贴上他衬衫,鼻涕和眼泪蹭脏了他的衣服。她感觉到他体温隔着单薄的布料传过来。

  他抱她...

  他明明嫌她恶心,讨厌她,为什么还抱她?...

  她难过得要命,心底却隐隐有种很浅的雀跃,混杂着惊诧弥漫而来,她堵塞的鼻腔逐渐恢复了一丝通畅,有空气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清香扑面,很好闻。

  腰间被施加了一圈重量,是沐深行环在那里的另一只手,他轻轻哄着她,话语全没了之前的冷漠和生气,他像以前没有撞破她偷亲的一幕那样,像以前把她当妹妹疼爱那样,将她的眼泪慢慢擦去。

  直到她的啜泣渐渐停止,他单手揽着她,另一手去拆包装袋,她隔着朦胧的泪雾,看清袋子里的东西。

  他去买晚饭了,看包装上的字样是外面一家粥店的,除了两碗蔬菜粥,还有汤水和不少清淡的小菜,用透明餐盒包装着,看起来很诱人。

  但因为鼻塞,沐芊闻不到太多香气,也不太有食欲。

  沐深行将她身子稍微调转了下,侧坐在他腿上,面对那些食盒,一边拆着包装一边低声数落:“都上初中了,还这么爱哭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走了...”她小声嗫嚅。

  沐深行动作一顿,心底说不出的艰涩像一把刀扎得更深。缄默片刻他把她抱得更稳,接着把粥碗端起来。

  碗底温度偏烫,她手背还扎着针,于是他递给她的动作没有再继续,而是换了环住她的手拿碗,用小勺子在粥里轻轻搅着散热。

  店家给的粥菜分量很足,碗里很满,热气氤氲上来,她没有动,只是垂着眼睛定定的看。

  他看见凝在她睫毛上的泪珠。

  “我不是没有走么。”他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揩了揩,嗓音染上一丝低哑,“以后生病了要跟我说。”

  沐芊恍惚了一会儿,点点头,“..嗯。”

  空气又陷入了寂静。

  沐深行对着粥碗吹了吹,没把碗勺给她。她微微伸手准备接,快要碰到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抬高了些,接着她看到他从碗里舀了一点,吹凉了喂到她嘴边。

  她看得一怔。

  怕她不吃,沐深行把勺子凑得更近,低哄道:“.....乖,吃饭。”

  沐芊愣愣地看他一眼,然后就张开了嘴。她吃饭很安静,不动也不闹,他每喂给她几勺粥,就会喂一点糖醋小鱼或是酱瓜。

  可能是生病的状态让她的知觉变得迟钝,只要他喂,她就会吃。过了许久,蔬菜汤都隐隐见底,他才发现他喂得太多,沐芊原本平坦的肚子变得圆圆的,竟有些突起来的样子。

  怕她难受,他又给她吃了消食片。

  沐芊感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,想起自己以前生病他也是这样,她以为他因为那件事再不愿意理她了,没想到他还会照顾她,不由红了眼眶。

  沐深行把她放回床上,重新盖好被子。她心里一颤,有点想问他是不是原谅她了,然而没等她开口,就有他的电话打进来。这次他去外面接了许久都没回。

  可能是他的女朋友....

  沐芊苍白干燥的唇瓣抿了抿,抬眼看了一下时钟,在心底计算他回去的时间,试图让自己别太难过。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,但是没有走,他坐在床边吃完剩下的食物,用湿巾擦净了手,又让护士来给她换吊完的点滴瓶。

  沐深行守了她连续三夜,晚上她在病床睡着,他就倚在她床边。直到她病愈出院,他送她回家,她以为他要搬回来住了,却听到他说要学会照顾自己的话,她才知道病着的三天三夜就像一场梦。

  “你总要长大的,我不可能时时顾着你。”他送她上楼,把家里打扫干净,再次看到那只带着隐约异味的幼兔,说不定是她生病的感染源,眉心顿时皱起:“兔子就直接扔了,以后不许养带毛的宠物。”

  沐芊原本要摸它的动作被迫停止下来。

  这只幼兔雪白绵软,圆圆的很可爱,一双漆黑的眼睛水灵灵的转着。她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,怯怯问:“..可以不扔吗?”

  “不扔?”他的声音不耐烦地抬高了,“如果有兔热病怎么办?什么东西你都往家里带?你以为这里是慈善机构?”

  沐芊停了声音,回望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酸涩。

  她其实是很后悔的,后悔自己做错事,惹他生气,她希望他能够原谅他,可是他一年都不回来,她感觉自己从天堂掉进了地窖里。

  他不在家,原本不大的二居室变得又空又大,她从小就怕黑,在家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,以致她频频想起以前跟妈妈住的时候。虽然妈妈精神不太正常,大多数时候是她照顾妈妈,但还是能让她有种被陪伴的感觉。

  后来她在学校废弃的足球场上看到这只兔子,它没有人要,像是被遗弃了,她不舍得才把它带回来。有它的日子变得热闹了些,它很小但是很活泼,她帮它洗了澡,给它买玩具和饲料,她想把它养大的,但这再次令他深恶痛绝了。

  她要做什么,才不是错的,才不会让他这么讨厌?

  沐芊想着眼里就浮起了泪水,被她垂下的睫毛挡住。模糊的余光里,她看到沐深行捉住那只兔子,用一个陈旧的果篮装着它走出了家。

  他们家楼上住着一户人,女主人很疼爱女儿,买菜回来正好见到,与沐深行交涉后就带走了兔子。

  沐芊听着那个女生高兴的声音,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,她强忍着难过,告诉自己住得近就可以经常探望兔子了。

  然而事与愿违,沐深行走后没两天,她就得知那女生把兔子养死的消息。

  那天中午,她悄悄走到了楼上的拐角处,把兔子从那户人家扔出的垃圾袋里面翻找出来,最后一次帮它擦洗干净,然后在家门楼下的姜花丛里挖了一个坑埋进去,当做它的坟。她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最喜欢这里,现在它也沉睡在这里了,但沐芊就是忍不住想哭。

  往后这个家,又只剩她一个人了。次年六月高考,沐深行考上了最好的学校。

 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一直住在外面的他终于回了一趟家,虽然只是为了收拾东西。她偷偷站在客厅看他,他不知是和谁在通短信,唇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神情,星眸却是含笑的,如同阳光一般好看得夺目。

  她发着呆,小手紧紧攥着,因为紧张耳朵都染上了一层绯红,终于结结巴巴喊他一声:“哥哥。”

  他抬眸望向她,那一瞬间她的呼吸几乎静止。

  “怎么了?”清雅悦耳的低音。

  她视线带着胆怯,苍白的小脸被浅粉染来了个透,隔了几秒钟才开口:“你晚上吃什么?...我、我去买菜...”

  随着信息提示音响起,沐深行垂眸,没再看她,仍旧是好听的声音说:“我约了人,晚上不在家吃饭。”

  他约了人...

  沐芊懵了一会,听到心底那抹期待逐渐碎裂的声音。他好久没有和她吃饭了,算起时间她应该习惯了,说不再喜欢他,她就真的没有再和他近距离相处过了,现在被他拒绝了一次,为什么她会那么失望?

  她强抑着心里的低落,努力抿唇做出一个合适的表情,随后隔着微微迷蒙的视线,她发现他没有看她任何一眼,才恍惚地松了口气,转身,接着一股沉重的疼痛就从呼吸里绵延开来。

  她大概明白了,他从那次搬走后就再也没想过和她恢复以前相处的样子。中间住院那次之所以对她好,只是因为她生病了,出于兄长的责任他不得不照顾她。

  他对她甚至都谈不上原谅...他有女朋友,有好多朋友,每一个都比她来得重要,所以他哪怕过年过节都从不回家。他不喜欢她,至少相比其他人来说,他更喜欢其他人,如果没有必要,他根本就不愿意和她相处....

  沐芊静默着在原地站了好久,她试图告诉自己这些没关系,但是没有用。她不得不知觉一个事实,那就是被他冷落这么久以后她居然还是喜欢着他,所以看到他拒绝她的场景才会这么痛苦。

  沐深行没有发觉她的异样,收拾完东西就转身离开。这夜他跟同伴聚到凌晨才回来,深夜两三点时,沐芊清晰地听到他拎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。

  他又要走了吗?

  她控制不住地从床上爬起来,轻轻走到门边,把卧室门拉开一道缝。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把行李箱放在玄关,正在换鞋。

  那个画面,久违又熟悉,她仿佛是透过时光,看到了两年半以前去外省参加比赛,凌晨时拎着行李箱回来的他。那时他还没有讨厌她,每次都会带好多礼物回来,摸着她的头问她喜不喜欢....

  沐芊的心忽然尖锐地痛了一下。

  她很想走上前去,像以前那样送他出门和他道别,或者是怯怯地问他能不能给她打电话。但是他已经好久都没有给她打电话了,自从她犯了那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之后,这对他而言就成了负担。

  她终究什么都没说,看着他把大门合上。

  那些卑微的,见不得人的喜欢,从此再也不要吐露半分...他原谅她也好,讨厌她也罢,这份感情是她这辈子藏得最深的秘密。

  沐深行自从那日离开后就彻底断了联系。

  沐芊的生活还是一样的过,偶尔从他留在锦城的好友那里得知他的一些消息。他在报名当天就被动成为S大的校草了,他跟以前高中的那个校花依然在一起,他的专业成绩是学院的第一名,他通过了国防部的审核考试...

  她听到的时候,心里总是忍不住微微暖一下,仿佛又看见了那时的他,因为讲题惹哭她帮她擦眼泪,在那个十一岁的夜晚给她送的栗子蛋糕,还有生日礼物的八音盒。

  他像留在她心上的刺青,无法抹除,但渐渐地不再让她痛了。她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在学习上,像他以前建议的那样,虽然成绩进步得不是很明显。偶尔身边同学问起他,她也能平静地去回忆关于他的事情。

  沐芊觉得,她应该已经对他断绝念想了。毕竟以前得知他有女朋友,难过远比现在多;而今她还能默默地祝福他们。

  她希求的不多,只要他幸福快乐。

  ...直到大学第四年。

  那时沐深行已经连续三年多不回家了,就连过年沐瑸骂他最狠的时候,他都不愿意回锦城,手机号也是换了又换。

  沐芊早没了他的联系方式,加上他回来也不提前告知,一切都是突然的,玄关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时,她写到一半的作业停顿了,笔尖在那里浸了一个圆圆的墨点。

  然后门打开,他一身挺阔利落的黑色长风衣,提着行李走了进来。

  许久不见,他还是那么令人惊艳,周身萦绕的气质干净清冷,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风尘仆仆的气息。

  沐芊看他的目光不觉凝滞了,直到他把行李放到玄关的矮柜上,脱下外套挂好,露出里面剪裁合身的白衬衣和袖扣,还有胸前挂着的戒指,才恍惚地回过神来。

  “怎么这么晚还不睡?”沐深行看了眼时间,印象里她十一点不到就会睡觉了。

  听到他的声音,沐芊心头剧烈颤动了一下,她垂下脑袋:“...我作业没做完。”

  “没做完就明天做,不要熬夜。”

  他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卧室,大概收拾打扫后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,重新铺床和被褥。太久没回来,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落在她耳中仿佛放大了数倍,她对着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,半天也没有看进去。

  “...你回来住吗?”

  “嗯,在家待一段时间。”沐深行回应着她的话,整理的动作却没停,很快他铺好床,经过她面前。

  沐芊还是和以前一样,皮肤苍白,眼神软亮。个子稍微长高了一点,但依然很矮,勉强到他胸口的位置,一头细软的长发有些发黄。

  看起来乖乖的,像只听话的小白兔。

  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目光,她全身不自觉的绷紧,连心跳也开始剧烈加速,局促不安地说:“你洗澡吗?...我、我去给你放热水....”

  转身要走,忽然手腕传来一股力道,沐深行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一股热意顺着她的脖子冲到脸颊,她讷讷回头,听见他问:“我记得你会织围巾?”

  这算是问到了她的长处。她抬眸,模样稍微放松了些,小声地回:“嗯,会一点。”

  “那能不能帮我织一条?女孩子喜欢的款式。”

  沐芊心里一空,就连大脑转动的速度都变得缓慢起来,眼眶微微干涩,讷讷道:“...你要送给女朋友?”

  “是,她想要手工的那种。”大概是因为提到对方,他眼里漾起一丝柔和,“时间大概一星期左右,越快越好。如果你没有空....”

  “有的。”她下意识地出声,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,“.我明天去买绒线...要什么颜色?”

  沐深行低眸,像是在认真地思索,片刻后说:“浅灰色。”

  她点点头,露出作为妹妹该有的笑容。他看了她一眼,也笑了,摸摸她的头,转身往浴室走去。

  沐芊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,就连步伐都变得沉重起来。看到他笑的时候她是有些开心的,但很快一种莫名的难过就盖住了那种开心,她手脚冰凉地回到卧室,坐在床边发愣。

  她想起他进家门那一刻,她看到他模样时凝滞的眼神,还有她心脏的剧烈跳动。

  ....她好像已经拿自己没办法了。

  她还是爱他。

  他不喜欢她,能把她当妹妹也好。哪怕回不到以前,他不无视她也好。

  围巾的花样是他选择的格子,手工织作至少要半月有余。因为他赶着节日要送,她连续七天夜以继日,在节日前一天织好了这条围巾。

  她做得意想不到的漂亮,沐深行看到都有些惊艳,包装礼物时摸了她的头,问她想要什么。

  她说想要他陪她过生日。

  此时距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两天。

  他已经好多年没陪她过生日了,她很怀念栗子蛋糕的味道,还有他帮她切蛋糕的样子。

  沐深行答应下来,很温和地说好。她满心欢喜,她当天就去超市买食材,准备过生日的菜式。他出门前,她还跟他说早点回来。

  这两天沐芊过得很开心,她很久没有这么期待自己的生日了。二十号当天,她早上七点钟就起来,做了一整个栗子蛋糕,装饰奶油的时候涂得非常小心。

  因为是第一次,她的学习过程比较生疏,做完蛋糕胚和基本装饰工作就已经正午,她把黄橙橙的栗子一颗颗摆放成花的图案,准备好蜡烛和碟子,把蛋糕晾晾,放进冰箱保存。到下午四点开始,她做了一桌子菜,摆在桌上等他回来。

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,她呆坐在椅子上,想象他今晚陪她过生日的样子,一个人傻笑。到五六点的时候,她开始想要打电话给他,但是他似乎是换号码了,她没有联系上他,然后她又继续等。

  到七点多的时候,她不自觉关注起家门附近几乎所有的杂音,判断是不是他的脚步声。八点多时她忍不住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,因为怕他回来时会燃尽又把它们吹灭。然后是九点、十点、十一点....

  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像今晚这样难熬。

  沐芊看着墙上的挂钟,指针离十二点越来越近,她的期待也随着时间推移起起伏伏。最后还是到了十二点,十二点也过去了,她才知觉他不会回来了。

  她一个人木木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,缓慢地站起来,把饭桌上没动的菜一盘一盘收回冰箱里,包括她做的那个栗子蛋糕,然后才失魂落魄地抱着浴巾去洗澡。

  洗漱完接近一点。

  她躺在床上,黑暗中有眼泪流了出来,她不知道他怎么就忘记回家了,还是他要和女朋友在外面过夜了。

  她抱着被子发了好久的呆,直到凌晨三点多,玄关传来开门的响动,她翻身下床,看到他一身疲惫的回来,正在门口那里换鞋。

  “哥..”

  沐深行抬眸,他眼睛有些红,像是哭过,她愣得一时说不出话,直到他重新拿起钥匙,勉强直起身子,往卧室走去。

  她闻到他衣服上的酒精味道。

  “哥你喝酒了?...你为什么喝酒?...”

  没有回应,像是没有听到。沐芊也不确定沐深行有没有听到,只见他顺着走廊往卧室走,靠近门口的位置忽然弯了身,仿佛再也控制不住要倒下。

  她慌忙跑过去把他扶住,搀到他卧室的床上。

  房间灯光清冷,苍白得像他脸色,他看起来安静又清醒,神识却是恍惚的。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,听到外面她慌乱的脚步声,随后她拿着毛巾进来给他擦脸。

  “水...”沐深行忍着咳嗽轻喃。

  沐芊说了句“等一下”,就快步跑了出去。她头发没有系,散下来接近好看的栗色,他凝着她怔怔看了一会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  “来了。”

  她声音软软的,像她的人一样,她托着他的脖子让他微微躬身起来,喝杯子里的水。大概是她紧张,动作把握得不太好,她没有拿稳,一下子把整杯水都倾斜出去,他吞咽不及,忍不住咳嗽起来。

  水沾湿了他的衣服。

  沐芊无措,又拿毛巾给他擦,怕他着凉她脱掉了他沾水的衣服。他皮肤几乎和她一样白,肌理分明,她不敢看,简单地把被子拉过来帮他盖好,然后就关了灯。

  “晚、晚安....”

  她说完就想走,手腕却忽然被他紧紧握住,连带整个身体都被他拽到了床上。她吓得低叫一声,想躲,他的气息却沉沉压了下来,不知何时换成完全制住她的姿势,她的手腕被扣在枕侧,他攫住她的唇,贪婪的吸吮。

  沐芊被忽然发生的这一切刺激得大脑一片空白,她挣扎着想让他停止,却引起了他的怒火。她越是反抗,他就越是要得越更狠更深,一下下猛烈地冲撞着,沐芊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。直到她不动作,他的力道才稍稍缓和。

  他压着她,做完了所有他想要做的事,结束时还亲昵地贴着她的耳朵,轻声念着别人的名字。

  他说:“我爱你...”

  这一夜宛如一场噩梦,沐深行连续折磨她三四次,结束时已至黎明。

  她被他要得太疼,没有办法睡觉,他抱着她,吻她的唇,吻她的额头。

  安稳入眠。

  沐芊哭着,喉咙嘶哑到发不出声音。

  她本想等他睡着就离开的,但是每次她要从他怀里出去,就被他捞回抱得更用力,然后听到他念别人的名字。勉强捱到中午他睡得沉了,她才从他的怀抱里起来,慢慢下了床。

  被折腾得太厉害,走路都在疼,她也顾不得了,回卧室换衣服,洗了个澡,然后开始整理屋子,像以前一样准备饭菜。

  沐深行睡到下午才醒。

  床上有些清淡的茉莉香,混杂着微微的酒精气味。他头很疼。

  翻开被子坐起发现自己浑身都是□□的,床单上有一片小血迹,但是他身上并没有伤口。他回忆了一会,神色逐渐变得凝滞起来。

  昨夜发生的那些,不是梦...

  他穿戴整齐,走出卧室。家里很干净,和往常一样,沐芊在厨房忙活,他看见她的唇角和脖子被吸吮出来的红肿痕迹,很重。

  他唇瓣无声息的紧抿了一下,脸上的表情变得冰凉又冷硬。

  “我昨晚强迫了你?”

  他的声音很淡很淡,沐芊有些怔楞的回头,看到他微黯的眼神,心里刺刺的疼。她顿了片刻,才极小声地说:“..你亲了我,摸了我。”

  沐深行的身体微微绷紧,垂在身侧的手也握了起来,带着几分迟疑喑哑道:“.....还有吗?”

  沐芊摇了摇头。

  他眉宇萦绕的冷意稍微加重了一些,低低补充:“——我没有侵犯你?”

  “...没有。”

  沐深行不知道那块血迹是从哪里来的,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,听她这么说,他很勉强地回想昨晚的场景,猜测是他强迫她的时候,把反抗的她弄伤了。

  不管怎么样,他没有和她做到那一步就好。

  如果做了,他真的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了。

  沐深行垂下眼帘,沉默着一言不发。他昨晚的梦极为满足,而现实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梦,他又要面对破碎的恋爱关系了。

  想起昨夜看到别墅落地窗内的一幕幕,整颗心都被揪得撕裂般的痛。

  沐芊把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,没有坏,还带了些冰凉的甜意。桌上的饭菜已经备好,她叫他吃饭,他却麻木着,清俊的脸面无表情。

  她把蛋糕切下来一块,移到他面前。

  “哥...”

  “别烦我!”

 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,沐深行就毫无预兆地打落她递来的盘子,转身就走。他手上沾着奶油,也浑然未觉。

  门砰地摔上。

  沐芊看着那一地的狼藉,泪水渐渐浮了上来。

  沐深行一离开就是一个多月,寒假来临才再次回家。

  沐芊之前被他欺负,哭了一天,再见到他还有些发怵,不必要的时候都不敢和他讲话。他则是回来弥补之前陪她过生日的承诺,订做了一条手链给她做生日礼物,然后主动买食材回家给她做饭。

  这段时间沐芊胃口不好,尽管他做得丰盛,她也吃不下什么,他盛给她的鸽子汤刚端到面前,她就一阵想吐。这种冲动在她吃了两块鸽子肉以后化成实质,胃里的食物全部反了上来,她跑到卫生间吐得一干二净。

  沐深行以为她厌食,买了一些山楂给她吃。她很是喜欢,每天除了山楂什么都不吃,一旦进食饭菜就会频繁地呕吐。

  饶是他不经常在家,也隐隐觉察了什么。

  她可能是....怀孕了。

  翌日上午沐芊起来,沐深行就要带她出门,说去医院检查。她以为是检查胃部,到医院才发现他直接带她去了产科。

  她小脸微白,抬眸看他,他神情冷硬,握着她手腕的指尖,力道也微微加大了起来。

  做完B超没一会医生出来,说沐芊怀孕已经一个多月了。准确地说是四十三天,就是她生日的后一天。

  沐深行薄唇紧抿,就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,良久才消化完这个事实,下意识低头看她。她没有出声,只是呆呆地垂着睫毛,小脸苍白得可怕。

  医生原本习惯性想问要不要留,看沐芊模样很小,像个初中生,默默就有了答案。他轻叹口气,心说现在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,脸上也随即露出反感的神情。

  “要做人流去那边挂个号。”

  沐芊很怕手术,她亲眼看着妈妈死在医院,因为一个她不知道名字的手术。她乞求着问他能不能不去,他的面色却瞬间变得更冷,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地提将起来。

  “那天我问你的时候,你为什么要骗我?还是你本身就觉得很享受?”

  “发生了那样的事,你不仅不告诉我,连避孕药也没吃?”

  “我们是亲兄妹,这孩子极大概率是畸形,是不是我没发现,你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?”

  沐芊那张小脸,白了。

  眼圈有些红。

  沐深行知道自己话说重了,想道歉又说不出来,只是用力地攥紧她的手。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,来这边挂号后时间过得很快,没一会儿就轮到了沐芊。

  “她的子宫内膜很薄,做完手术以后很难再有孩子,你们想好了,做还是不做。”

  “当然做。”沐深行出声,看着身旁肩膀微颤的沐芊,“孩子以后再说。”

  留下这个高几率携带遗传病的小孩,她的一生都会被毁掉。

  医生冷眼看着他们,见怪不怪。

  “直接做还是做无痛的?无痛的要多交四千五百块。”

  沐芊蒙着雾气的眸子看了他一眼,鼻音浅浅,“直接……”

  “无痛的,做无痛的。”沐深行打断了她。

  “先吃这个药,三小时后去卫生间,用盆子接着拿来我看。”医生说。

  沐芊怯怯地吞了药片。

  沐深行看着她,感觉自己实在残忍,可又没有其他办法。

  “肚子疼吗?”

  她摇摇头,现在刚吃下去,反应来得没那么快。

  沐深行在她旁边坐了一会,眼看时间要到正午,起身:“我去买点吃的,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
  沐芊捉住他的手,她也不懂自己是个什么表情,心里也是复杂的,不安,凄凉又哀求。

  他摸了摸她的头,声音低哑温柔。

  “我很快就回来,坐着不要乱跑,知不知道?”

  沐芊呆坐着,眼睛红红地望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。

  她有些懵懂,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。身体里流出的是他给她的痕迹,她刚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,就要将它扼杀掉。

  沐深行回来很快,长腿迈得急促。

  他提着个袋子,里面装有挺大的带盖纸碗,蒸汽在袋子里凝了水珠。

  青菜瘦肉粥。

  “先吃点热的,垫肚子。”他打开盖子,另外用小碗给她盛。

  纸碗隔热很一般,沐芊碰到,才发现粥还特别烫,她隔着袖子掂手上,脸皱了皱。

  沐深行在她身边坐下,拿走她手里的碗,舀起一勺,轻轻吹起来,递到她唇边。

  “快吃。”

 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,难过得厉害,她别过脸不吃,被他圈过去,低声哄着。

  温热从喉咙蔓延到胃里,成倍的酸涩上涌而至。

  “味道好不好?”

  他哑声问着,一边喂,一边用纸巾帮她擦脸擦嘴。她鼻子完全塞住了,根本尝不出味道,更多的是眼泪流下。

  “...嗯。”

  他的温柔就像火一样,她明知道自己是飞蛾,还是喜欢,还是要去扑。

  她对这些,毫无办法。

  时间过得很快,沐芊开始疼了,拿着盆子去厕所。

  血不断外涌。不知过了多久,热流停止,她呆呆地看着盆子,里面有个小小的,近似椭圆形的白色的球。

  她穿好裤子,腿软着走了出来。

  沐深行的视线碰触到那个盆子时,目光都有些颤抖。两个多月,根本看不出孩子的形状,但那一大滩的血从她身体剥离,很难想象她要遭受怎样的疼。

  “流出来了是吧?”医生看了一眼,“进麻醉室躺着吧。”

  沐芊点头,眼睛彻底红了。

  沐深行把她送到门口,抚了抚她的背。

  “别怕,我在。”

  被叫醒的时候,沐芊并没有痛的感觉,只是头有些晕。

  护士的声音从床的另一端传来,蒙蒙的,有些远。

  “做完了,你走吧。”

  她下了床,神情恍惚,摸了摸自己的肚子,仍是平的,但能想象出里面空了。

  那个小生命没有了。

  以后也不会再有。

  沐深行等在外面走廊上,脸色微微苍白,眼神却是着急的,看到她慢慢走出来,他的着急才减弱几分。

  “疼吗?”

  沐芊摇摇头:“一点也不疼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

  沐深行说完,修长的手揽下来,牵住她的,看到面前有手术推车经过,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。

  “你现在身子虚,要多吃营养的,补回来。”

  她人小,步子也迈得小,他放慢脚步跟着她。天很冷,阴暗得像要下雪,经过转角处的四季酒楼,里面仍飘散出香气。

  因为孩子被拿掉了,她闻到也不会觉得想吐了。

  她垂着头,机械地继续往前走,腰间却传来一股力道,沐深行的脚步停了下来。

  “你不是问过这家店好不好吃吗?晚饭在这里吃怎么样?”

  沐芊没有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,因为这家饭店实在太贵了,一个招牌的佛跳墙就要八百多。

  “哥,不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太贵了,还是不要了...”

  “你缺营养,本来就要吃贵的。”沐深行说着,牵她进去,“补好身体才不会弱,才有力气。”

  “...”

  香味萦绕在鼻尖,沐芊淡淡吸了两口,觉得奢侈。

  沐瑸常年在外做生意,给他们的生活费并不多,她不知道经营状况如何,但她很少见沐深行这样花钱。

  对她来说,已经很浪费了。

  服务生拿着单子过来:

  “您好,请点餐。”

  “看你想吃什么。”沐深行在她旁边落座,把菜谱摊开给她看。

  沐芊攥着手心,神情紧张。看上面的价钱,最便宜的一个菜也要48元,还是凉拌素食。

  “我……”她犹豫地默了默,继续往后翻,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,又翻回来。

  沐深行知道她不敢点贵的,索性代替她开口:“佛跳墙,茸汤广肚,鸡丝燕窝,盐水虾。”而后侧了侧头,看向身旁的她,“再点一个。”

  “不、不要了吧。”

  他点了四个菜,还专门挑贵的点,两个人吃已经够够的了。

  “你不点我点?”

  沐芊一愣,手指着莆田卤面说,“....那要这个。”

  沐深行帮她盛汤,剥虾,喂她吃了几颗饱满的虾仁,自己却不动筷子。

  “你先吃,吃饱了我再吃。”

  她把碗里的虾仁也喂了一只给他,他没有拒绝。

  她碰到了他嘴唇。

  大概是他陪着的缘故,这顿饭吃了很久。出酒楼时夜色深了,他们打车回家。

  老社区绿化做得特别好,楼与楼之间有大片绿植,沐深行牵着她走过那段两边种满姜花的路,手掌紧紧包住她的。

  冬天进行到最冷的时候,夜风极寒,清冷里透着点寂。沐芊的心是空的,却依然能感觉到隐约的快乐,很久很久都没再体会过的那种和悲哀糅合在一起的快乐。

  这条路不长,快要到家的时候,沐深行感觉她的速度开始减慢。

  “麻药过了,疼是吗?”

  “...有一点。”

  他听说就停下步子,俯身把她抱起来。

  “你太瘦了,回家要养胖点。别沾冷水。”

  沐芊被他一路抱上楼,抱进门,放在床面上。她看着他,睁着眼睛没有睡。沐深行在外面忙碌一小阵,就端着热水盆进来,一点点地给她洗漱、擦手,最后擦脚。等他拾掇完毕过来,发现她还睁着眼睛,便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。

  “还疼吗?”

  她苍白的小脸浅笑了下,嗓音软软的,“...不疼了。”

  沐深行把手伸进被子,冷的,她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,这样一试都觉得冻。

  他脱掉外衣在她旁边躺下,将她整个儿抱进怀里,暖暖的手从她衣摆探进去,熨帖般贴在她薄薄的肌肤上。

  沐芊一颤,身子被他收紧,他的怀抱很温柔。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清香,闭上眼睛,一股子依赖忽然难以控制地涌了上来。

  他在她耳边的声音轻轻的:“哥唱摇篮曲给你听?”

  “...不要了,我又不是小孩。”

  “我唱得很好的,你没听过,怎么就不想要?”沐深行抱着她,低声道。

  沐芊微红了脸,“那你唱。”

  轻柔的磁性的歌声,飘在房间里。

 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,没想到是令人惊艳的动听,合着他喷洒在她发顶的呼吸,酥酥的,让她沉醉而痴迷。

  她闭着眼听了好久,身子在他怀里渐渐放松,就要触碰到梦境的时候,床那边响起了手机振动的嗡嗡声。

  有人打电话来。

  沐深行放开了她,悄声下床,带上了卧室的门。

  “不要做傻事,等我一下,我马上过去。”

  他说完这句话就回了房间,因为着急,开门的力度有点大,发出了杂音。他看着床上的沐芊,她还闭着眼,像是在安睡,便轻轻地穿上外套,拿了钥匙转身就走,边走边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。

  “我可能要十分钟,你站在原地不要动。”

  大门随即关上。

  沐芊睁开眼,周身一片寂寂,小手摸了摸他方才躺过的地方,温度消散得很快。

  沐深行没想过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  大学毕业后他加入部队,经历过车祸,当过植物人,和分分合合的女友分手,在战场上接到父亲的死讯,他都没有回头。

  这是他年少时的梦,他凭着出色的能力,一步步实现这个梦,一步步登上统帅的位置,看似一声顺遂,顺风顺水,终究没逃过遗憾的阴影,一次出战中他们所驾驶的战机多次被击中,从战火最为密集的几千米高空坠落,掉进湖中,九死一生,最后只有他和其中三个战友侥幸活了下来。

  他们被枪.伤带来的疼痛和连日的战火搅得极为疲惫,晚上就坐在篝火旁边,谈复员以后想做什么。

  “我梦想不大,就在家那边找个工作,跟老婆孩子在一起。”

  “我想到处去逛逛,边旅行边打工,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走一遍。”

  “我的话,想去学校教书。运气好就当个中学校长什么的。”

  “...”

  大家说着说着,目光就望向了沉默的沐深行。他一向清冷,寡淡少言,除了发号施令不爱闲话,没有什么人敢问他,最后还是话痨的小苏开的口,问他有什么想法。

  “回家,照顾妹妹。”他淡淡道。

  “不娶老婆?”

  “等她嫁人了我再娶,免得她受欺负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。”

  大概是因为活着那两个字,所有人又都沉默了下来。

  战争的好处是让人意识到和平的可贵,无时不刻萦绕在身边的死亡恐惧让人求生的意念徒增。不止一次,他想起沐芊腹中那个因为高几率携带遗传病被拿掉的孩子,想起医生说她以后很难怀孕时她苍白的表情。

  沐瑸死了,沐芊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。

  他要对她负责,要保护好她。

  虽然大家都期待复员,但真正的复员又拖了两年才实现。这年罂国在战争中溃败,他所在的部队获得暂时的胜利。部队被调往T地。他本人得以复员,重新回国。

  离开太久,锦城面貌已然日新月异。他没有一点拖延,日夜兼程回到家乡,出租车停在老社区门口时,他感到一阵久违的触动,眼眶几乎瞬间湿润。

  在这以前,他曾无数次做好自己战死他乡的准备,回到这里可以说是无比的幸运。

  他一面看着周围,一面往家走去。

  彼时已经深秋,社区除了沧老以外没有什么大变,月桂树上的花正开着,家门楼前的姜花丛则已经凋败,其中混着不少杂草。

  九号楼前有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子停靠,上上下下都是搬家具的人。沐深行绕开他们上楼,走到六层时,发现家门大开,一个陌生人站在里面指挥着。经过询问才知道,这些搬家具的人,竟是他叫来的。

  “这房子是我的,去年年初就买了。跟我签转让手续的是你们家的,就叫那什么,赵雪晴,你知道吧?现在这边是我家了。”男人不太耐烦地说。

  沐深行问:“那原本住在这里的沐芊呢?”

  “什么沐芊,不知道。”男人摆摆手,“我买这屋的时候,你们家的人说这里没人住了。”

  巨大的变故让他一时难以消化,他从男人那里要到赵雪晴的电话,拨通。

  自从沐瑸去世,他生死未卜,家里的公司只能交给她们母女代为管理。沐深行没有多言,只是问她:“沐芊呢?”

  “沐芊?你说那个黄毛丫头啊?——搬走了。两年前她就搬走了。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啊,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?”沐雨晴鄙夷地说。

  他微微一惊,握着手机的指节都有些泛白: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说你不知道你还真不知道啊?我告诉你啊,你妈当年因为生了死胎,接受不了,疯了,胡乱认了个弃婴当女儿,那弃婴还是从厕所垃圾桶抱出来的...你外公那边隐瞒了这么件大事,把沐叔叔给气坏了,要不是那个弃婴后来生了血液病,被沐叔叔发现,赶出家门,她可能还赖在这里,等着要分我们家的财产呢....”

  沐深行听到后面,指尖已经趋近冰凉。他就记得那几个刺耳的关键词:弃婴、血液病、赶出家门。

  “她搬去哪里了?”

  他的追问打断了对面的喋喋不休,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,似乎是没听清他问了什么,他语气又冷又厉地重复了一遍:“她搬去哪里了?”

  “不知道啊!跟我没关系的事情,我怎么会懂?反正她搬走了。”沐雪晴没好气地说。

  沐深行走在人来人往的喧闹街道,心脏疼痛又茫然。

  真心对他好的人不多,沐芊是其中一个,或许,是唯一一个。

  除开他在家见到她的那些日子,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能够关心她了。

  印象最清晰的,还是她因为他堕胎的那件事。那时她才十八岁。

  转眼就快五年了。

  到现在,她已经二十多岁,在外地读大学了吧。

  工作了也不一定。

  赵雪晴说她生了血液病,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。他只后悔以前没有全心全意地对她好。

  她不是他的亲生妹妹,原本她怀的那个孩子或许不应该被拿掉的,她可能以后都很难怀孕了...

  他忍着心疼,思索着找她的办法,但一直没有头绪,直到他想起陶婉。

  只是陶婉的电话号,现在已经不在手机上了。

  他从很久以前的卡包里找到了旧的SIM卡,读取通讯录。就在他不确定这个号码还能不能拨通的时候,对面响起了不怎么熟悉的女声。

  “你好。”

  “是陶婉吗?”

  “嗯。请问你是...”

  “我是沐深行,你知道沐芊去哪了吗?”

  “沐芊...沐芊...”

  对面轻轻念了两遍,然后就陷入了短暂的停顿,像是在问他,又像是喃喃自语:“你回来了?”

  “你终于回来了。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?....”

  “她搬去哪了?她现在住哪?”

  “....她不在了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什么不在了?”

  “还能有什么意思?!她死了,两年前她就病死了!她死之前那么想见你!...”

  电话那边是无声的寂静。

  沐芊死了。

  两年前。

  沐深行整个人都僵住了,过了一会浑身都颤抖起来,面色煞白,他连连摇头,想说不可能,不可能,左手无意识地垂落下去,电话随之离开耳边,陶婉的哭声持续了半分钟才终于停顿,强抑着哽咽颤声道,“她葬在秋山后面的陵园,最靠近姜花的地方.....我这里有不少东西,她留给你的,还有她生前的私人物品。你过来拿吧.....我家在东佑路106号。”

  宛如行尸走肉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走到东佑路,大脑嗡嗡的,耳边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。

  她死了。

  他颤抖着抬手,敲响106号的门。

  “进来。”

  陶婉的眼睛很肿,对比之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僵硬,她从里屋取出两袋子毛线织的衣物,还有一个旧旧的月饼盒。

  脱漆极为严重,生了斑斑锈迹。

  “就是这些,沐芊留在医院的。她本来很怕医院,因为你们家里人做的好事,她死之前,除了医院没有其他地方去。”

  “捐造血干细胞的人都联系好了,都来医院准备手术了,可是那个志愿者临捐反悔,让她转到普通病房等死。”

  “你知道吗?沐芊说,她最喜欢的就是生病,因为她生病的时候,你对她最好....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?!她盼了你多少天啊,每天都在盼你!.....”

  “毛衣和围巾都是她织给你的。有一件织得很歪扭,她病得太重,手没力气了,织不完,求我烧掉,连同她的日记一起烧掉。我没舍得。”

  沐深行沉默接过,红着眼睛,一言不发。

  “你回去吧,东西都交给你了,我不想看到你了。你是我见过最薄情的人,你不配当她的哥哥。”

  街道的风很凉。

  沐深行离开陶婉家,坐在了街道拐角处的长椅上。

  月饼盒似乎经历了很大的撞击,有些变形,花费很大力气才打开,手掌里落了不少细细的锈屑。里面仍旧是蒲斐的照片,换了个仿木的相框。下面是两本破破的笔记本,和她初来沐家时一模一样。

  他颤抖着手翻开,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。

  “02年2月24日

  今天又有人欺负我,说我妈妈是疯子。我妈妈没有疯,她不是疯子。”

  “02年4月29日

  舅舅来我家了,每次都赶我出去,他总是对妈妈做不好的事,我讨厌他。”

  “03年3月11日

  妈妈情绪特别不好,昨天收拾好的家又被砸得好乱,油和盐都没了,也没有菜了。”

  “03年5月9日

  好饿。我好想吃肉。今天我的同桌吃了面包和牛奶,我也好想吃,可是那个好贵。”

  这些似乎是她很小的时候写的,字迹七歪八扭。沐深行看了几眼就不忍再看,往后翻,没几页被相对秀气的字迹替代了,中间有好长的一段空白。

  “07年8月17日

  外公来了,家里还来了个叔叔,说是我的爸爸,他以前和妈妈离婚了。外公还是很讨厌我,爸爸说会把我接回去。”

  “07年8月21日

  今天是妈妈的葬礼。”

  “07年8月22日

  爸爸带我走了,让我跟哥哥住,我以前都没有见过哥哥。但是哥哥很坏,很讨厌我。爸爸说他是我的亲哥哥。”

  “07年8月24日

  哥哥给我做饭吃了。好开心。原来哥哥那么好,我之前误会他了。”

  “07年8月25日

  哥哥给我买了新书包!而且他买的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书包,可能他也觉得很好看吧。今天真的好开心,好希望快点上学呀。”

  “07年8月27日

  哥哥给了我好多零花钱,说我可以自己买糖吃。哥哥对我真好。但是我不能浪费钱,不能让他失望。”

  沐深行努力回忆着他给她的零花钱,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张十元,她却用“好多”来形容。

  “07年9月14日

  哥哥是年级第一,好厉害,可是我的成绩好差。我以后要努力了。”

  “07年9月22日

  哥哥又骂我笨了,还骂我老是找他。我真的是因为不会写才不得不找他的。我以后每天都烧菜做家务,哥哥应该就不会嫌我烦了吧。”

  “07年10月5日

  秋游天气好差,一点都不好玩。今天特别担心哥哥,我以为他出事了。还好他来接我了,带我去看了医生,还帮我涂药,但是我问他去哪的时候,他不愿意告诉我。他好像去吃蛋糕了。”

  “07年10月12日

  哥哥这几天对我特别好,每天都做饭给我吃,还背我去学校。我想送个东西给他....”

  往后好多天的日记都是以“哥哥”开头。

  沐深行捂着嘴,压住了喉咙里的哽咽。

  “08年12月16日

  最近每次接近哥哥都会感觉心跳得好快,不知道为什么,我感觉我喜欢哥哥,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吗?”

  “09年3月13日

  追哥哥的人太多了,他借给我的书里面还夹有女生写给他的情书,看得我好难受,我就偷偷地把那些情书拿走了。结果他没有发现,应该是没有看到吧。希望他不要答应她们。”

  “09年5月2日

  今天哥哥在沙发上睡着了,我偷偷亲了他一下,还好他没有醒。”

  “09年10月7日

  很难过。偷亲的事情被发现了,他非常生气,觉得我恶心。我今天查了好多资料,我是不能喜欢他的,以后我不会那样了。”

  “10年6月31日

  完了。还是在喜欢他。我好像走不出来了。”

  “10年8月24日

  他去了最好的大学。”

  往后是长长的一段空白。

  “他回来了,问我能不能织围巾给他的女朋友,要一个星期之内织完。我答应了。他应该不知道我还喜欢着他,连我自己都不知道,一直到他说有女朋友,那种熟悉的心痛的感觉又出现了,我才意识到。但我还是表现得很自然,好像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一样。这样的感情,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。”

  “围巾织好了,他很开心,希望他一切顺利吧。他摸了我的头,还问我想要什么,我说想要他陪我过十八岁的生日,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?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,不会再抱那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了。”

  “今天做了好多菜,还做了蛋糕,他会夸我吗?好想他赶快回来啊。”

  “零点过了。他没回来。”

  这句话后面画了几道混乱的线,像是后来才补上的。

  “昨晚都过十二点了,我以为他不会回来,但他还是回来了。他喝醉了,把我当成他的女朋友,做了那种事。他太用力了,特别痛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无比希望他爱的人是我,但是他一直在叫别人的名字。我觉得太难受了,太折磨了。

  “起来的时候,他问我昨晚的事情。我怕他生气,像以前那样不理我,就没有说实话。但他还是突然生气了,他打翻了我切给他的蛋糕,转身就离开了家,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跟我说。”

  “他真的再也不理我了,他好多天都没有回家了。”

  “他讨厌我,我该知道的。”

  又是长长的一段空白。

  直到有字的这一页,像是湿过水再风干一般,墨水散得厉害。

  “14年1月19日

  我怀孕了。他回家发现的。那次和他过夜以后我忘记吃避孕药,等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。最近老是想吐,他带我去检查发现怀孕一个多月,他坚持要我做人流,医生说我做完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。他说孩子的事情以后再提。

  “听到他那样说的时候,我心里很绝望。没想到他会让我做无痛。我吃了药,他就出去给我买粥,喂我吃完,说他会在,会陪着我。等我做完手术,他又带我去四季阁吃晚饭,一直哄着我,晚上回来还抱我,唱摇篮曲给我听。

  “我是真的没有骨气,每次他一对我温柔,我就会忍不住,幻想他是不是也喜欢我。其实那些好都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。他已经去找他的女朋友了。我一直哭到现在。”

  一本日记就这么结束了。

  沐深行满眼血丝,翻开另外一本。这本相对新一点,看得出是后来写的,空白也更多。

  “14年12月6日

  最近老是发烧感冒,反复的那种,好奇怪。”

  “14年12月13日

  校医说我不是普通的发烧,班主任带我去医院了。我病了,是再障,很难治的病,要骨髓的那种,要住院。我不想住院。”

  “15年1月20日

  我这个样子没有办法高考了,老师都劝我不考了。爸爸安排我住院。医生说我这个是急性的,除非找到骨髓。”

  “15年2月5日

  我以为我有家,原来我没有。他终于不用再对我好了。可是我好难过。”

  “15年2月18日

  今天是除夕夜,陶婉来医院看望我了。不知道他快不快乐,希望他平安。”

  “15年3月6日

  他的生日。我跟陶婉去庙里求平安符了,祝他生日快乐,平安幸福。”

  “15年3月29日

  好想念他。最近得知他的消息,他好像进部队了。希望他能够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
  “15年5月25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6月7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6月14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7月7日

  今天听到别人说的话了,我不是沐家人,爸爸都不要我了,他怎么可能还来看我。希望他平安...”

  “15年7月22日

  陶婉说他去部队了,部队执行任务很危险。我现在总是乱想。希望他平安。”

  “15年7月29日

  化疗好难受。希望他平安。”

  “15年8月3日

  我算是彻底从家里搬到医院来了。陶婉送给我一条特别漂亮的裙子,说是成人礼的礼物。我好想穿给他看,可是我身上长了好多青紫色的斑,很丑。”

  “15年8月11日

  手术被取消了,原来答应捐骨髓的人不愿意捐,没有办法手术。医生说我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
  “15年8月20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8月22日

  北方冬天很冷,我给他织了几件毛衣,留给他以后穿...这些都是我幻想的,其实我知道他不会穿的。

  我好想他回来啊。”

  “15年9月1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9月13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“15年9月18日

  他没有回来。”

  往后都是重复。一直到最后那一页,字迹一天比一天歪斜难辨,她已经拿不住笔了。

  墨迹被晕染得无比斑驳。

  “15年9月20日

 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。我好想他。”

  沐深行失去知觉似的瘫坐在长椅上,直到天色全黑,他才起身离开。他流着泪,恍惚在无垠的夜幕下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,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,甚至从家门外面经过都没有觉察,只是嘴里不断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

  太晚了。

  她甚至听不到他说一声抱歉。

  2015年10月,由于D国入侵,战争再度爆发。鉴于沐深行多次受伤,医生认为他不能再入伍参战;但他坚决要求参加战争,被编入空军侦察大队,成为一名特级飞行员。

  在心无所系的情况下,沐深行回到罂国在TS的抗战基地。他的上级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,只同意他执行五次飞行任务,他却要求到八次。

  2018年12月31日上午,他出航执行最后一次任务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牺牲时,年仅27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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